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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又见金蔷薇

发布时间:2018-02-13 16: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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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芙瑶

       记得当我所敬佩的一位研究古典文学的老师在课上提起《金蔷薇》,并将其奉为启蒙之书的时候,我明白了这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却也暗叹这本书不是“我的”。因为我相信,一本靠自己去发现的书,才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书。而这本书未能给我以“发现”的隐秘般的乐趣,所以只能拿它作一部经典来看。同时我还相信,当经典还未成为经典或不知它为经典时,为它怦然心动或拍案而起的那个人是幸福的。

       但这并未妨碍到我的阅读。读这本书,起初在于我倒更像是寻求一种同上一代人“和解”的方式。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写到诗人勃洛克的时候说他的“不大理解……他那种宿命式的孤独感、毫无出路的怀疑、灾难性的沉沦以及他对革命的过于复杂化的理解”,而新时代的青年们更无法理解“对贫困的俄罗斯的爱”,因为这样的故国“已不复存在”。我们也很难理解那“不复存在”的上一个时代,很难理解那炽热的理想主义或天真的爱国热情。然而在合上《金蔷薇》后,我终于明白,这本带给上一代人弥足珍贵的精神慰藉的薄薄的小册子里,流淌的是超越了时代的价值与理想,超越了国界的信仰与悲悯。于是它的意义不在于对于某一代人或某一个人来说是“圣经”,而在于它对全人类的普世价值。

       学术界一直把帕乌斯托夫斯基称作“俄罗斯大自然的旗手”。静静的湖水、森林、栗子树、椴树花、稠李花、辽阔的俄罗斯草原,使得这本书从头至尾散发着白桦林的气息。帕氏在《金蔷薇》里这样描写北方的国度和极北的白夜:“在这样的夜晚,我总觉得大自然过于慷慨,竟把那么多苍白的空气和犹如幻影一般的锡箔和银子的光泽用于夜间。”“白夜如同一切注定无法久驻的美色一样,以其稍纵即逝的生命勾起人们淡淡的哀愁。”他又是这样留意苍茫夜空里的金星:“我还从未看到过这样明亮而又清澈的星光。在拂晓前渐渐泛青的夜空中,金星就像一滴熔成液体的金刚钻,熠熠闪光地漫溢开来。”他笔下的北方来自莽莽的森林和湖泊,来自“诺夫奇罗德人像唱歌一般悦耳的口音、船首好似天鹅的颈项一般弯曲的黑色舢板”,来自“被色彩缤纷的花草映衬得分外漂亮的蜻蜓”。

       只有真正热爱大自然的人才会以如此流畅细腻的笔墨传达出淡淡的诗意与深深的眷恋。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对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或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适应,不能把清晨的凉爽和可爱的目光分开,不能把匀整的森林的声音和对过去生活的冥想分开时,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这种“心灵——自然”相统一的自然观与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传统一脉相承。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作家向来将大自然作为抒发情怀的对象。在他们看来,自然不再是装饰心理、点缀环境、衬托气氛的风景描写,而是主体的自我意志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总和,于是作家以歌咏自然的方式实现心灵的解放与自由。而“俄罗斯作家似乎用不着像法国的卢梭、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青年们那样大声疾呼‘回归自然’,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俄罗斯大自然”(汪介之:《选择与失落》)。于是我们不难想象,伏尔加河冰雪的反光与顿河不知疲倦的湍流,清澈的罗斯河以及库利科沃草原的香味是如何孕育出《金蔷薇》里浸透着清新诗意的语言文字。

       极北之地的黑土地不仅是帕氏浪漫理想精神的源泉,还赋予了他与其他俄国文学家同样的沉郁稳重的气质。从早期浪漫抒情风格转向对平凡的现实关注,是帕氏创作过程中的一次重要转变。然而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浪漫的抒情的理想之核并未消解,只是又裹上一层根植于现实土壤的朴实色彩。这种更贴近于大地的感悟促使作家从理想的高度审视现实生活,关注现实生活的质朴,注视平凡的人与事中深藏的高尚与纯真。“语言只对那无限热爱自己的人民,了解他们‘入骨’的程度,而且感觉得到我们土地的玄秘的美的人,才会全部展示出它的真正的奇幻性和丰富性来。”对土地的热爱,对居住生活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的热爱,从辽阔深邃的土地中提炼出的沉重的思索,使帕氏的理想主义抒写浸染了现实生活的厚重感,也是俄罗斯文学普遍存在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并驾齐驱并行不悖的精神气质。

       帕乌斯托夫斯基挚爱着自然以及与自然同样淳朴的人性,讴歌被自己理想化着的人物。他努力从普通人中寻找高贵与真实,更“热爱着那些与他怀有同样感情的人,热爱那些能够带着同样的情感来描写自然的人”。于是他的笔下有一群高尚的人,一群被他认为是广袤大地和人类心灵的最忠实的守护者的艺术家(这一点在《金蔷薇》的姐妹篇《文学肖像》中更为突出)。从勃洛克到蒲宁,从安徒生到格林——这是一些经过了困顿黑暗的心灵体验的写作者,经过了艰难仍不放弃追求人类普世理想的行路者,对人性的优美与卑劣极度的敏感和深刻地洞悉从而心怀悲悯的书写者。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思想,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无一不闪现着帕氏所寻求与坚守的理想主义与人性之光:艺术、自然、爱、谦逊、悲悯……

       一旦普世的理想被用来关照这个现实世界,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由此而生。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谈到蒲宁的短篇小说《轻盈的气息》时这样写道:“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写的墓志铭。”刘小枫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里写道:“只有无限崇敬十字架受难的灵魂,才唱得出这种为受难的爱而颤栗的歌。”《金蔷薇》中的每一片风景:黑海忧郁的涛声,矮林区中的泉水,长满新叶的白桦林,浸在水中的断树,硕大的黄色的睡莲——都饱含着作者深深的爱。这种爱是对美的惊叹、对土地的敬畏,是一种超越苦难的宗教情怀,超越卑微与渺小的情感升华,是涌动在黑色土壤里的血液。从普希金到布尔加科夫,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到帕斯捷尔纳克,从托尔斯泰到阿赫玛托娃,两百年间辈出的文学大师们心怀对人世的悲悯与爱,为广袤的北方土地融注了宗教般的救赎力量,在这个寒冷的国度植育出美丽的森林。

       一个对大地深切眷恋的人,一本于黑色土地上行咏的书,让人没有理由不相信,一切能听到脉搏跳动的生命力皆源于我们谦恭地低下头才能感受的大地。当这种本当与生俱来的血脉之链被水泥与机器割断,现代性焦虑也随之而来。

       在当下“生活摹仿艺术远胜于艺术摹仿生活”(王尔德语)的时代,美被最大限度的世俗化和大众化,已经不能再让人们保持一颗古老的敬畏之心。上帝缺席的时代,理念从信仰中被剥离而出,四轮马车般被人们任意驱使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为他们对欲望的追求煽风点火或是为既已得到的利益添砖加瓦。

       从前工业社会生活的“人与自然的博弈”到工业社会里“人与人化自然的博弈”,再到后工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前现代的社会环境和自我意识的单一性或整体性已经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快的流动感与愈来愈分裂的碎片式存在,以自然为本源的以圆满和浑然一体为特征的精神力量消解了。而在自然中人才会获得终极的圆满感与归属感,一旦离开了它,就成为了碎片。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心灵意识,人们都在离自然越来越远。真正散发着自然气息的诗几不可寻。自然在强大的现代化面前退缩和异化至被用来怀旧的位置,因为人们逐渐失去了生存其中的方式,连试图回归其中也变得逐渐艰难与不可能。

       再次读完这本书,仿佛碎片化的生活得以短暂地修复,在自然中找回了一些古典的整体感以及重塑敬畏的力量。它不是一本可以诞生在这个时代中的书,亦不是为当下的时代所写,却能指点我们一条回归之径,告诉人们,从何处来,往何方去。

       有一点将这本书与其他的诸如写作教程之类的书区别开来,那就是:以技巧从世界上赢得的与用精神感知世界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此这不只是一本“论述作家劳动的札记”,因为与其说作者是在教人写作,不如说是教人如何生活,如何诗意地生活,如何“按照心灵的意志生活”,如何在大地上旅行,如何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主体而“诗意地栖居”。它唤醒和赋予人们一种细腻地感受事物的方式。“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这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正如有评论家说,“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艺术世界是一种现实中存在的生活,一种可能的生活,更是一种应当成为那样的生活。”连接《金蔷薇》所展示的理想世界与现实情感的纽带是人们现实生活中那稍纵即逝的美,那蕴含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被人们发掘与触动的诗意。那是——每个人都隐隐约约或多或少地知道的,每个人都或深或浅地经历过的,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美。然而生活和美都不需要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平凡的细节中皆是人性,细碎点滴却最真实流长。 

       很难再找到一本如此真诚的书。赤诚到让人想叹气。正是这种朴素动人的力量使它没有被轻易打上时代的烙印,历久弥新,化作对生活、对爱、对美、对整个人类心灵的深深凝望。

       理解了生活,理解了自然,理解了艺术与美,理解了人性,才能理解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的开篇引用的那句话——

       文学不受衰亡这种规律的制约。

       唯独文学是不朽的。

       透过阳光的年轮,我看见深沉黝黑的泥土上迎风歌咏的蔷薇花上的流金。

       于是相信,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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