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何方

小时家里穷，一家五口挤在间十几平的漏水房中，下雨的时候，连床上都要摆几个接雨的盆，墙上除了水渍霉点浸成的“泼墨山水”，便是我爹写在墙壁上的《陋室铭》。许是从小颜回、刘禹锡的故事听多了，即使在这百年难遇的灾难中，我还是相信有些“调素琴、阅金经”的美好，让我们在纷乱尘世中，品味“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纯净。看书也好、泡剧也好、烹饪也好，莫辜负，此刻好时光。

燃炉白茶香，这期聊点儿电影吧—美国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的“爱在”三部曲：《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爱在午夜降临前》。

理查德·林克莱特委实是个有耐心的人，从1995到2013，花费18年光阴，用同样的演员和近乎话痨似的高密度台词+近乎贫血似的低密度情节，把一段感情从青春萌动、到岁月沉淀、最后经生活磨练的种种变迁，白描给你看，逗你自己一遍遍去思考：爱，到底何方？

爱在黎明破晓前

第一部《爱在黎明破晓前》是最有浪漫色彩的一部。

美国青年杰西在火车上偶遇法国女学生塞琳娜，两人交谈甚欢，直到火车停在维也纳。杰西对塞利娜依依不舍，请她一起下车在维也纳逛一整夜，于是，从午后至黄昏，由夜晚到天明，两人的足迹踏遍了维也纳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轻松自然地聊着生活琐事和时事见解乃至哲学思辨，爱情开始弥漫在维也纳的街头，弥漫在暧昧的夜色中，弥漫在优美的音乐中，弥漫在他们的眼波流转， 弥漫在摩天轮上忘情的接吻，也同样弥漫在他们絮絮叨叨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各种见解与争论中。在日出来临前的 14个小时里，两颗心相互吸引感动，于是约定半年后在维也纳再见。

影片结束在彼此分手后，面带笑容坐在各自归程的座位上，前方，是美好明媚、充满希望的绿色草地、金色阳光……

男女主角穿着青春随意的格子衫，在金色的阳光下、在银色的星辉中一遍遍拥吻时，确实激情、确实浪漫，但我并不觉得此时的一夜相处真是爱情，更多是两个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为自己常规的人生道路开了一段小小的“逃げ道”（这句日语不知译成什么最贴切，字面理解是“逃避之路”，但是隐含有不仅无奈，也有些为图轻松故意开辟逃避小径却归结为造化弄人、人生无奈之类的借口）。

如男主所说：“爱多半源于人们不擅与自我相处”（大意如此，原话忘了），这两人，之所以彼此吸引，除了外形，更多是因为在一个完全隔绝于原有生活的空间、时间、交际圈的陌生环境中，可以和一个永不再见的人絮絮叨叨自己各种在现实中无法诉说的臆想。不是有个科学实验么？拿出几十个直击灵魂的问题，让完全陌生的异性男女在密闭空间里互相提问畅所欲言，提问过后，八成实验者会爱上对方。其实这个“对方”，更多是自己灵魂中羞于面对现实的、亿万星尘中被割裂隐藏的另一个自己吧？影片中男主关于“人类从几百人衍生成几十亿人，是不是原有的几百个完整灵魂分裂成了现在几十亿灵魂”的推测极为惊艳，若果如此，我们每人的灵魂都非完整，所以我们会寻寻觅觅，只为找到让内心完整的那一个或那N个的她或他，这种寻找，岂非“爱”的终极宿命？

某种意义上，所谓爱情，无非就是自己的心理投射找到了合适的载体，不论这个载体是极品好人还是渣男渣女，一旦找到真实的自己并投射出来，就会感到无上的喜悦和满足。

这样的“爱”，一天，是惊艳一生的浪漫（参见本片、《罗马假日》、《廊桥遗梦》等）；一年，也许是荡气回肠的遗憾（参见各种爱而不得的故事）；一生，就是白首偕老的经典了（参见各种“与子偕老”的爱情传奇，至于“经典”后面的琐碎与长久忍耐，除了当事人，又有几人知晓？）。就像叔本华说的：“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便痛苦，得到满足便无聊。人生如钟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 理查德·林克莱特把这摇摆用一种养眼的方式显示给我们看，逗弄我们自己内心曾有的那片属于青春、爱而不得的遗憾，于是我们共鸣起来：“真是好片”！其实不是风动，不是帆动，都是心动，而已。

爱在日落黄昏时

好在遗憾亦有转圜之地，第二部的《爱在日落黄昏时》是我认为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没有亲吻，没有拉手，甚至没有明确的表白，导演不动声色地把历尽千帆的男女主角送到了浪漫之都巴黎，却藏起巴黎所有的美好和浪漫，就连塞纳河上游船之行，都吝啬到只给巴黎圣母院一个小小的远景，让男女主角一味地陷入看似客气的寒暄与欲语还休的试探中。

当年半年之约后，男主虽如约飞到维也纳，奈何女主因祖母去世无法成行，两人当年轻轻巧巧的离别，一跨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九年光阴。当男主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作家后，特特来到女主故乡巴黎宣传新书。书是他们当年的回忆，名字也很引人《The moment》（上一个让我心动的“The moment”为书名的是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多少人的悲欢离合，于历史长河中，不过只是刹那烟云，可于我们自己，却几尽一生繁华！）

杰西娓娓道着当年，蓦然回首，塞琳娜微微笑在光影离合处（个人认为三部曲中，塞琳娜此刻最美，简直与《甜蜜蜜》结尾中张曼玉淡若流云的沧桑一笑可媲美）。

这次，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更短，只有一个下午，因为杰西要赶乘飞机回到他美国妻儿身边，于是两人的身影徜徉在午后的巴黎街头。

在如友人般的客套寒暄及百般试探后，女主陷入爱而不得的愤然指责。吃素般吝于渲染环境的导演此刻却极耐心地在女主服饰身姿上狠下功夫：

见到男主之初，她的头发整齐地高高束起，密不透风的小西装衬出轻熟女的优雅文艺；

开始探究彼此生活时，西装脱下，荷叶边的黑色小背心让人眼亮，裸着的肩颈亦是逐渐敞开的心扉吧；

彼此激愤指责时，镜头开始一遍遍特写女主小背心的后部开叉，时隐时现地透出背部的绮丽风情—此刻，所有“偶遇”的借口都不复在，女主原是有备而来，她多年苦苦遮掩的爱意，也如随风卷起的背心开叉般，明明白白现于阳光之下，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昭然写着三个字：“忘不掉”！

可忘不掉又如何呢？男主飞机两小时后起飞，司机载着行李在楼下等，两个深悔错过的男女，有家有业有无奈，只能在时光的分分流逝中品着红茶，听女主漫拨吉他轻轻吟：那一夜的风情。

最后镜头在女主陶醉而漫摇的吟唱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可能都留于观众脑中：那杰西，是去？是留？

三部曲中最好的结尾也给了我最深的思考：两情若是长久时，要不要朝朝暮暮？好的东西，无论人还是物，都是要经过时光洗练的，人生有多少长达九年的不曾相忘与牵心挂肠？到了此时，我终于肯相信：他们两人，是真的灵魂层面在爱。所以无论是讨论彼此生活，还是中东形势、女权主义，吵也好、唱也罢，这是两个真正懂得的灵魂，值得一生眷恋。

爱在午夜降临前

于是把这份眷恋延展到了实际生活，又一个九年，第三部《爱在午夜降临前》来了，结为夫妇有着可爱双胞胎女儿的杰西和赛琳娜，如身边你我，不可避免地步入中年生活：有对前妻孩子的意见不一、有中年妇女为家付出的不甘抱怨、有和友人聚谈文艺的酣畅淋漓、有两人漫步街头思想火花碰撞的互相欣赏、有彼此情浓时的热烈挑逗也有互不妥协时的怨恨指责……

这时候，我真的悲鸣：婚姻生活好无奈啊！日渐增长的白发和腰身、比白发还要多的鸡毛蒜皮、特特留出的浮生半日闲，隔得了外事纷杂隔不开儿女骚扰、事业家庭不上不下的尴尬和心有余力不足的中年现状搅在一起，让人左冲右突没个出口。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烦杂，无不化作压抑的火山，先把自己内里灼出千疮百孔，再突围而出，化作喷火巨龙，把最爱你的那个人，烧的外焦里嫩。

多少婚姻，都是当年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地发誓携手一生啊，但真无怨无悔走到最后的，又有几人？深爱如片中男女，最后若不是杰西不忘初心，一遍遍用两人当年美好来哄得女主回心转意，谁知道会是怎样结局？可哄得好这次，下次呢？感情的事，如刷信用卡一般，刷一次额度少几分，若不及时存钱，难免有爆卡风险。

《奇葩说》曾讨论过是否婚姻应该设个有效期，到期双方评估是否续约，也许是解决婚姻困境的一种选择吧？我们一直在成长，当初寻得的“那一个”也许本就是看走眼，也许当年匹配但此后成长不同导致差异日增，也许一直匹配但我们忘掉“珍惜”二字的写法……用一个定期结束的Alarm给彼此一个警醒，亦给彼此一个机会，何尝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作用呢？

人生不过是辆单行列车，从出生走向死亡，车里时上时下的，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侣，却不过都是一期一会，那唯一从头走到尾的，却只有我们自己—让自己的手稳一些，方向明确一些，心情豁达一些，沿途风景，鲜花也罢，风雪也罢，终不过是王阳明的那句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