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圣诞节期间，我带着父母和两个孩子去陶朗加的海边租了一套Air B&B（民宿）呆了将近一周。为了不顾此失彼，在行程安排上既要有能安抚上蹿下跳的孩子的游泳、爬山、浮潜、皮划艇，也得有适合老人的轻缓悠闲的城市观光及出海钓鱼。

一周的假期结束，当我躺回自己床上的时候已彻底瘫痪，连筋膜枪都不起作用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新年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不光何顿发来的短暂的新年问候没能叫醒我，连震耳欲聋的烟火声都在我的梦里变成了蝉叫。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吵醒，我以为是快递便没有理会，想着快递员会把包裹留在门口就离开。但敲门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烦躁的喊叫声。

我披了件衣服起身开门，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家最近的水费有没有比平时高？”见我一头雾水，他转身走到前院，指着靠近信箱的位置说，“我遛狗路过你家，发现你家这一块草坪的颜色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我踩上去才发现这块草地很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块草坪下面的水管子漏水了。”

我楞在那里，脑子里所有不擅长思考这类技术问题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水管子？漏水？这个贴个胡子就能充当圣诞老人的老头在胡说八道吗？草坪下面埋着水管子？该找个水工吗？上哪儿找？需要花多少钱？今天是假期，假期上班可是要付双倍报酬的。

这个老头双手抱胸看着我，好像我脸上的表情是画出来的。他接着说：“这不是个严重的问题，不过你要是今天找水工来修，可是会被狠狠敲一笔的。我爸爸原来是水工，不过他死了十几年了。我弟弟也是水工，不过我二十多年没跟他说过话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伪圣诞老人，是新年第一天找我逗闷子的吗？

他接着叨叨：“如果你不介意我没有证书，我可以帮你看看，不过我的膝盖刚做了手术，体力活儿就得你自己来了。”

我半感激半忐忑地带着这位圣诞老人去后院的工具房拿工具，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我家里有什么工具，过去所有院子里的活都是何顿的势力范围。老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抓耳挠腮地猜工具房门上挂着的密码锁的密码，跟我说幸好这密码就三位数，今天中午以前应该能打开。

在他的指导下，他跟我一起把草坪刨开，我趴着找到了漏水口，居然又在工具房找到一根备用水管换上，最后把草坪复原。期间，胡图和西里领着圣诞老人那只黑色拉布拉多围着我们不停地转圈。完工后我看着从上到下沾满泥的自己，俨然又一只黑色拉布拉多。

作为感谢，我邀请他进屋喝杯茶。不过，跟他对话不到一分钟我就开始后悔请他喝茶这件事，因为他的每一个提问和回答都跟我预期的与陌生人的寒暄相去甚远，令我瞠目结舌。

“你从中国哪里来？”

“北京。”

“哦，北京啊，我去过北京，北京的女孩儿都可漂亮了，你真算不上出众。”

我咽了口吐沫，继续听着。

“你在新西兰呆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

“哇喔，你为什么不回去呢？在北京，你可以天天出去吃饭，你可以雇人打扫卫生，你可以生活得方便快捷，五彩缤纷，你居然在新西兰呆了二十年？我要是你，早就走了，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抑制住想把那壶茶泼他脸上的冲动。他继续说：“我知道了，你是因为长得不够漂亮怕混不下去才出国的吧，反正大多数Kiwi男人看不出来亚洲女人是美是丑。”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弟弟这么多年不跟你说话了。”我客客气气地说着，把兑了牛奶的茶端到他面前。

“我就是带着不招人待见的基因出生的，从小被人欺负到大，所以我生来就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我折磨得痛苦不堪，所以我这一辈子都一个人呆着。”他笑笑，往眼前的杯子里加了一大勺糖。“我去北京旅游也是一个人，我准备了一摞不同颜色的卡片，上面用中英文简单地写着我想要做的事情或去的地方，然后分场合使用。”

我一边揉着因为早上干活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腰，一边打量着我眼前这个欧洲裔的新西兰人——罗杰，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上长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仿佛在他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只有这双眼睛还醒着。

“你喜欢北京吗？”我漫无目的地接着问。

“太喜欢了，除了酒店的床垫子，哈哈哈哈，床垫都太硬了，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觉得我的腰要折了。”

我不带偏见地笑着，并不打算跟他继续讨论床垫的事情。在我连续换了三个软硬程度不同的床垫之后才发现，其实有问题的不是床垫，而是我自己的腰。

“你有什么烦恼吗？”老罗杰看似随意地问我。

“我看着像有烦恼吗？”跟他一来二去的对话之后，我决定改掉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毛病。

“我感觉你有很多抱怨。”他一针见血。

“跟你比，我哪有资格抱怨，”我拿起杯子挡住半张脸，“我家庭完美、儿女双全、老人也在身边、工作稳定……”

“你在害怕，害怕一些掌控不了的事情。而且，你妒忌他事业比你成功，你埋怨他让你独自承担家庭琐事，你还生气自己对所有变化的不动声色。”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钉进我的耳朵里，“如果一件事要发生，它就一定会发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件你觉得快乐的事情去做，这样，在那件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你对他的埋怨不会再增加一分。”

我深吸一口气，回问道：“你选择过这样的生活，难道没有抱怨吗？”

“曾经有，现在不了，”他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脑袋上还长着头发似的用手整理了一下，“如果你接受你这一生可能都会过得很辛苦这件事，那么每一天过起来就不觉得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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