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周三，下午茶时间。我退出电脑登陆，一手端着我的马克杯，一手揉着我僵硬的脖子往茶水间走。我从红茶罐里取出一个茶包，接热水，捞出茶包。就在我正开冰箱取牛奶的时候，我的经理马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对我手里的牛奶评价道：“哇，居然还用全脂奶兑茶，为什么不用绿盖奶？”

“99.8%脱脂奶不适合我，”我慢悠悠地回答，“不管健康值有多高，口感太差，喝着就跟掺了奶的水一样。”

“科技发展到今天，谁能想到，能杀死你的，不是别的妖魔鬼怪，而是你手里的牛奶。”

“牛奶致癌这件事并没有定论啊，还有，”我指指冰箱里那盒标着马克名字的燕麦奶，“你的那盒快过期了哦，真不敢相信你这位资深烟民居然还会考虑到牛奶的利弊。”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马克抄起那盒奶咣咣往嘴里倒。

我打开全脂奶，一边往杯子里倒一边说：“中国人有句老话——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

马克把空奶盒挤成细细的一条，盖上盖，敲着桌子问我：

“那中国人也都认为当一个犯罪现场调查员会比你现在的工作强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警察局的HR给我打电话了，你的简历里放了我的名字，既然成了推荐人，我当然是说尽好话，不过呢，”他斜靠椅背翘起二郎腿，“我曾经干过七年警察，留给我的就这个，”他撸起袖子，我看到他左臂上一道又深又长的疤。“那年我去处理一起家庭暴力案件，妻子被打得挺厉害，我就去逮捕她的丈夫，谁知道她突然跳起来挥刀往我手臂上砍，不让我把他丈夫带走。”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两下，“有理想很好，但这种事情多了，你就想撤了。英雄梦都只是梦，最后伤害你的都是可笑的鸡毛蒜皮。”

我双手捧着我的那杯茶，从那里感受传递到全身的一点暖意。“你的话很有道理，但经历过了，你才可能说出这些。你无法告诉一个从没有吃过糖的小孩说，我尝过各种口味，其实没什么好吃的。此时此刻，我能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那就很好，别的，我没想太多。”

马克凝视了我几秒钟，问道：“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陈徊？”

“九年。”

“我们kiwi有个词形容老员工，叫Part of the furniture（已跟办公家具融为一体）,那就祝你好运，我们会想你的。”

接下来的几周过得异乎寻常地顺利。

我在一周之后接到警察局的电话通知我去面试。面试地点在警察局总部一楼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我和三个面试官围着一张圆桌坐着。我刚坐下，其中一位年长的女警便跟我道歉，说他们的会议室临时被占用了，面试只能改到楼下的这一间“受害者帮助室”进行。

之后的程序也都貌似是在一种对受害者进行帮助的初衷下亲切友好地完成的。他们人手一份我的简历，在新西兰，简历上不需要贴照片，不需要提及年龄、性别、种族及婚姻状况。他们在简单地询问了我的工作经历之后便给我设立了几个工作情境让我进行分析，比如：我正在一户被盗的房子里搜集证据，这时受害人的黑帮男友走了进来，我该怎么办？在我思考答案的过程当中，他们不断地给我各种提示，好像考试时坐在我前桌的学霸把她完成的卷子高举过头顶让我抄的赤裸裸的给我送分的快乐。

在面试的头一天晚上，我跟何顿视频时提起了我第二天的面试，何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泼冷水跟开罐头似的稳准狠。他说在国内，像我这样的条件，简历都上不了他的桌面，直接垃圾桶待遇。像我这种专业窄，又跨领域求职，年过四十，无姿色无体能，加不了班熬不了夜，还有两个小孩要照顾。以上种种，从哪儿看都不是个理想的求职者。

三十分钟的面试结束，那位年长的女警把我送出门，彬彬有礼地感谢我抽时间来参加这次面试。我想起昨晚何顿对我的评价，扭头对那位女警说：“我知道我不是个理想的求职者，也许不会进入你们下一轮的筛选。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职业，可是我天生怕水，过不了你们的体能测试……”

那位女警张开双臂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悄悄说：“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心中最理想的求职者。”我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很勉强，心想，这大概就是类似给受害者送温暖之类的套路吧。

她读懂了我的表情，点点头继续说：“我心中最理想的求职者需要有三个要素——热爱、忠诚、投入。你喜爱这份职业，这是你的热爱；你在政府部门工作了很多年，这是你的忠诚；你把每一天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出色，这是你的投入。我刚才说你是我心中理想的求职者，并不是出于礼貌。”她眨眨眼，又加了一句，“我们的确会优先考虑熟悉警察文化的员工，不过，具体到个人，只有一条标准，就是‘看你顺眼’。SOCO是个文职，会不会游泳应该不是个减分项。”

出了警察局，阳光正好，透明的玻璃自动门不停地打开又合拢，阳光好像也跟着玻璃门的移动而起舞。穿着制服的男女警察脚步匆匆，每个人胸前都挂着警察证刷卡进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卷宗，有的拿着咖啡和三明治，这是他们每个人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吧，我心里这么想着。门外花坛里的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浅蓝色碎瓣野花从一众绿植中探出头来，我走过去坐在一株前面闻了闻，虽无花香，但已经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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