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我的这一年
作者: 度度
简介: 年近中年的陈徊,由于偶然的原因,打断了平静的家庭生活,陷入了一段始料未及,跌宕起伏的人生旅程,上演了一场家庭、友情、爱情和职业相互交织、刻骨铭心的戏剧人生。她经受了情感洗礼,也阅尽了人生百态,并从一个侧面描述了新西兰社会的众生相。短短的“这一年”,就像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命运轮回。

第十章

发布时间:2023-10-31 12:3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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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近我跟“37”这个数字颇有缘分,今天准备去的两家偷盗现场,报案人又都是37岁。

上午去的这家在Mt Albert,一座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盖的带烟囱的砖瓦房,位置闹中取静。前院种了青柠和枇杷树,沿着车道两边的冰山玫瑰长得正盛,低处的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草坪长度适中,没有一丝杂草。一般能把花园打理到这个程度的,主人要不就是不上班,要不就是退休了。

开门的是一个印度裔的男人,我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做好迎接一屋子咖喱味道的准备。茹茹前不久跟我说,她的一套投资房曾租给了一对印度夫妻一年半,等退租的时候,那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的咖喱气味久久不散,她不得不把整屋的墙纸都撕了换新的。

男主人叫萨伊德,穿了一身质地良好的家居服。他的脸上是我熟悉的受害者的表情:焦虑、沮丧、还有一点点的怨天尤人。我被领着穿过一条长廊进了客厅,地上的两排自动感应灯霎时亮起。他主动跟我叙述案发经过:下班回家,一片狼藉,后门被撬开,妻子的所有首饰被偷走。我问道:“你妻子都丢了什么首饰?”

他一边从手机里翻照片一边说:“所有首饰加起来大概有几公斤的黄金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把手机递到我眼前,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黄金头饰是我妻子结婚的时候戴的,大概有半公斤重。我们印度的传统婚礼持续时间比较长,我妻子戴着这顶头饰坚持了一整天,因为头饰太重,差点昏过去。”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套金丝编的沙丽,黄金头饰下是一张姣好的脸,一张宝莱坞电影里的脸。她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短短的黄金项链,耳环垂到肩膀,手腕上叮叮当当戴了半胳膊的细金镯,十个手指上都戴着黄金指套。我相信萨伊德说的,假如把她身上的穿戴摘下来熔成一个金锭上秤称,两三公斤应该是跑不了。

我走到洗衣房检查了一下,又去翻动过的地方看了看,接着走到丢失首饰的房间,原先藏在衣柜后的一个隐蔽首饰柜被翻出来扔到地上。我用手电筒在首饰柜上扫了一遍,刷上黑粉,印出了几个浅浅的指纹。

萨伊德问我想喝点什么,我摆摆手说不用。为了保持现场,他垫着脚尖走进厨房找茶包和糖瓶,说是要煮点奶茶。被小偷从橱柜翻落下来的瓶瓶罐罐以各种形态散落在地上,如果在每个瓶子上画上眼睛和手,那它们就不能称为“狼藉”,而是“救援现场”。

“你一会儿要不要看看这口煎锅能不能提取指纹?”萨伊德又走回我取指纹的屋子,用手指了一下厨房的位置,“那个小偷居然还打开冰箱煎了几个鸡蛋吃完了才走的。”

我忍住笑,拿起手电往厨房走。萨伊德一直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搜集指纹,我注意到他不停地用右手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妻子没在家吗?”我随口问道,“看你家的花园打理得这么好,平时你是自己打理吗?”

“我妻子已经去世两年多了,”他停顿了几秒,“她喜欢收拾花园,喜欢煮奶茶,所以她去世以后,我就尽量让家里保持她在的时候的样子。”

我懊悔不已,“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

“不用抱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见我开始收拾箱子,便点火开始煮茶,“我妻子去世以后,我一直都不敢去收拾她的东西,就让所有东西呆在它原来的地方。直到这次家里进了贼,我才发现,我妻子的个人用品是如此的少。除了婚礼上的陪嫁首饰,她只有一套日常戴的项链和耳环,只有一个箱子的衣物,只有三双鞋。”他转过身去抹了一下眼泪接着说,“我妻子生前是一家公司的高级咨询顾问,她的收入是我的三倍,你能想象吗?她只有三双鞋。”

我第二次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举着奶茶壶把奶茶兑进杯子里,当他倒第二杯的时候我再次表示感谢并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没有再坚持,举起了他那杯奶茶幽幽地看着远处。他手里的杯子是精致的英式纯白六边高脚马克杯,跟屋内做旧的白色家具相得益彰,Rimu天花板搭配橡色木地板和黄底灰纹的窗帘。室内的每一件陈设都能看出主人的用心经营。

“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我们走遍了这个地球上所有贫困的地区。就在她去世前我们还去了柬埔寨的一个小村住了两周,那里没有自来水,经常断电。她拿了两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给当地孩子的文具。回来以后她才告诉我她病得很重。”

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我,“我丢失的东西会有保险公司负责赔偿,但是那些东西附着的情感价值怎么办?那些没法计算的东西大概也就没人在乎了。”

“只要你还想念她,她就没有消失,”我毫无自信地试图安慰他,“不要为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自责,无论我们是沉浸在悲伤里去化解悲伤,还是不停更新去摆脱悲伤,都是我们能让自己好过的方式。”

他看着我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这时我的嗅觉才醒了过来,居然没有闻到任何咖喱痕迹,满屋子飘着的只有奶茶香。

午餐时间,我嚼着火腿鸡蛋三明治,脑子里还不停闪现萨伊德的妻子只有三双鞋的画面。虽然我的鞋不多,但是我对围巾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每次逛街看见卖围巾的柜台我必要流连一番,尽管我已经有将近三十条围巾了。何顿有一次陪我逛街,看见我又在围巾摊前转悠,他过去跟摊主说:“小姑娘,下次看见这位阿姨逛你的摊最好马上把她赶走,因为她家里的围巾已经足够在你的摊位边上再开一个摊位卖围巾了。”

下一家要去的地点是市中心的一套公寓。

 

我按下公寓楼外自动对讲机上908的房间号码,但却无人应答。我低头查了一下手机,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我正琢磨要不要回到车里等几分钟再来,一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一手举着一瓶饮料正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台阶。看见站在门口穿着一身蓝色连体衣的我时,他稍微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注意到了我胸前的警察标志,连忙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他刚去买了点东西。

我跟着他进了门,上了电梯,电梯也需要刷卡才能去指定的楼层。我俩各靠在电梯的一边站着,短暂的寒暄之后有一段沉默的空白。他穿着灰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挺拔但并不消瘦,五官恰当地长在一切该长的位置上,只是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给人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如果他把有一阵没打理的头发好好修剪一下,应该是个会吸引不少眼球的男人。

他把房门打开,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跟我平时熟悉的一地狼藉的现场不同,他的公寓应该用被“洗劫一空”来形容。除了沙发和床,屋里几乎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包括冰箱、洗衣机、烘干机、桌椅、电视、音箱、笔记本电脑、苹果台式机都无影无踪,连热水壶和微波炉都被偷走了。

如果缺了背景介绍,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时间和情绪也被带走了,不知是该为有人走了悲伤,还是该为有人要住进来喜悦。

“嗯,请问……你会说中文吗?”他不太确定地用英文小声问我。

“会啊,”我冲他笑笑,用中文回答他:“跟我说一下经过吧。”

他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哦,你会说中文,太好了,我觉得你像韩国人,所以一直犹豫要不要问你。”

“你的英文也不错啊,”我诚实地评价,“完全交流无障碍。”

接下来他跟我叙述了事情经过:昨天下午他参加一场面试回来发现门锁坏了,打开门一看空空如也,以为走错了房间。他刚从国内技术移民来奥克兰一个多月,所有的电器家具都是新买的,结果窃贼像搬家似的把东西都偷走了。

“刚搬来的时候觉得这间公寓挺小,自从窃贼把东西都偷走以后发现房间还挺宽敞。”他捋了捋头发苦笑着。

我把屋里屋外查看了一遍,他住的这间两室一厅公寓至少有六十几平米,加上一个二十平米的转角阳台,面朝奥克兰港,一周的租金至少在700纽币上下。对于奥克兰市中心的公寓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小”公寓。

“想喝茶还是咖啡?”他一手握着一瓶无糖茉莉花茶饮,一手举着一瓶罐装摩卡让我挑。我摆了摆手,说了声谢谢。他点点头把饮料搁到厨房台面上。

问询完毕,其实我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注意到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开过工具箱,便委婉地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对于你的不幸遭遇我很遗憾,但是整屋偷盗的情况一般是无法提取指纹的。所以现在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出一份报告,请你列出家里丢失的物品,然后跟保险公司联系赔偿。”

“完全提取不了吗?连门把手都不行?”他疑惑地看着我。

“像门把手这种经常触摸的地方会有叠加指纹,所以很难提取。”

“那鞋印呢?”

“一般只有在凶案现场我们才会提取鞋印做对比之用。也就是说,在抓到嫌疑人的情况下会拿现场提取到的鞋印跟他的鞋做对比。但是采集鞋印和指纹相比,范围过大,不是偷盗现场的常规操作。”

他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其实你在来之前就已经从报告里得知我家被搬空的情况了,如果没有采集任何现场证据的可能性,你刚才完全可以在电话里通知我,这样也不必麻烦你跑一趟。”

比起埋怨,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更多的无奈。他的身后是敞开的落地推拉门,远处泛着金光的海面把刺目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推送进房间,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他站立的位置。阳光晒着他的后背,但朝着我的正面却陷在阴影里。

“你说得没错。”我附和着他刚才的话,“碰到这种情况,搜集证据并不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更多地是为了安慰受害人。”

他清了一下嗓子,试图收回之前流露出来的不满情绪,“假如我这次只是丢失个别物品,能抓到人的可能性大吗?”

“如果能提取到有效指纹,抓到人的几率就很大。”

“怎么说?”

“能不能提取到有效指纹取决于三个因素:物体表面光滑程度、环境、还有皮肤类别。指纹在放大的情况下会看到很多的断点,必须有九个以上的断点才能作为有效指纹。”

不知是我的回答令他觉得满意还是无聊,他并没有继续指纹的话题,“你来奥克兰很多年了吗?”

“嗯。”我点点头,简要地作了答复。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双手撑着台面,“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份工作?每天目睹这些狼藉,风里来雨里去的,还得跟这些心情差到极点的受害人打交道。”

“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移民来新西兰呢?”我回问他,“放弃国内已经拥有的一切,你会很有落差感的,你在这儿不会比你在国内挣得多。”

“说得好像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似的。”他挑挑眉。

“根据你提供给我的信息,我知道现在技术移民,最容易办的就是IT人员和厨师,而你,看着不像厨师。”

我应该是猜中了,他抿嘴很含蓄地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问。我弯下腰去提箱子准备离开,他又把那两瓶饮料举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把饮料举得离我更近了些。我笑笑说:“谢谢你,不过我们在案发现场从来都是不吃不喝的。”

“Officer陈,今天麻烦你了,我叫陆勘,勘探的勘。”

“我叫陈徊,徘徊的徊。”

“陈徊。”他又念了一遍,拿出手机想要把我之前联系他用的电话号码存成我的名字,随后发现我打给他的那通电话显示的是“No Caller ID (无来电号码)”。

“算是个祝福吧,”我扬起嘴角,“希望你不会再见到我了,碰上这种事,一次已经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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