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物丨必有后福的维欧尼

古典时期以今天法国为中心的欧洲西部地区，主要由高卢人的各个部落统治。在很多年里，高卢人的名号对拉丁世界来说，既可敬又可畏。双方在贸易上互相依赖，战争也时有爆发。

公元前390年，高卢的一位部落头人布伦努斯（Brennus），带领四万多族人侵入了意大利半岛北部，连破伊特鲁人多个城邦。还处于文明摇篮期的罗马共和国出兵干预，却遭惨败。高卢人乘胜南下，攻陷罗马城，屠杀共和国过半参议元老。客居外地的罗马名将卡米卢斯（Camillus）闻讯后，从南方城邦借兵回援。在城下击退了布伦努斯，才拯救了罗马。经过这样九死一生的遭遇后，罗马人提及高卢人就会谈虎色变，从地中海进入欧洲腹地的路也被罗马人称为 Via Gahennae ，意思是“去地狱的山谷路”。这条路也就是现在说的罗纳河谷。

五个世纪过去后，罗马文明终于从一个小城邦发展成了地中海沿岸迄今为止的最大帝国。高卢地区这时已被并入帝国版图，只是它仍然是最频繁出现暴动的行省。公元278年，帝国的好战之君普罗布斯（Probus）亲征至此，对勃艮第以南的高卢人进行了大规模屠杀。一部分元老战后提议，应当仿古，按照图密善（Domitian）的做法，拔除当地的葡萄藤，这样可以减少饮酒造成的暴动。然而自信又自负的普罗布斯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在山谷周边种植大量从达尔马提亚行省（Dalmatia）带入的葡萄藤，并安排乡绅们在山谷里建立罗马风格庄园。并放出话说，“罗马帝国的疆域就应该有罗马的样子，如果野蛮人再敢反抗，罗马人会在这个山谷送他们回地狱。”

穷兵黩武的普罗布斯创造了罗马帝国最后的一个版图至高点，一部分程度上也奠定了帝国进入四世纪后快速衰落。

当地栽种的葡萄品种，也逐渐因为“地狱山谷”的别名，开始被认知。广传之后，成为今天法国人对它的称呼，维欧尼（Viognier）。

长期以来，法国在很多时候会对外宣称维欧尼是法国的原生品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04年，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曾经对维欧尼葡萄品种做过DNA分析。然而分析结果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倒更加复杂化了。鉴定结果是，它与西拉、白蒙都、内比奥罗、弗雷莎这些品种都有一定的亲属关系，但是都不是父母关系。所以学界大部分认可维欧尼的基因是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古典时期法国以外的地区。只是来自达尔马提亚的说法，至今仍然得不到完善的科学依据支持。

如今全世界维欧尼的种植量已经达到了一万两千公顷以上，在酒用葡萄品种当中几乎可以跻身前二十名了。并且它享誉盛名，与种植量不成比例，全球各地足够高档的餐厅，都会在酒窖内备好它。此外，维欧尼比其它同等重量级葡萄品种多一个明显的优势，那就是不论在什么国度，只要气候合适都会被种植。除了法国以外，澳大利亚、美国、意大利、南非、阿根廷、智利、新西兰、葡萄牙都有稳定的产量，大有在未来成为国际品种的趋势。

维欧尼作为一个神奇的品种，不属于传统的芳香型葡萄，却美名胜过很多芳香型葡萄。

然而就是这个如今蒸蒸日上，广受青睐的品种，在二十世纪中叶，几乎灭绝。

进入中世纪晚期的14世纪，罗纳河谷北部地区经济迅速增长。主要由于1305年，天主教廷开始了超过一个世纪的阿尔勒王国内统治，今天的法国亚维尼翁城。北面的法兰西王国、南面的亚拉贡王国、卡斯蒂王国，隔海的拿波利，都是亚维尼翁教廷的政治拥护者。罗纳河谷也就成了政治、经济枢纽。门户附近的葡萄园数量随着需求快速增长，当今北罗出名的法定产区，很多都是那个时期开始了专业种植。

工业革命开始之后，铁路在欧洲境内四通八达，罗纳河谷北部生产的维欧尼得到了巴黎人，以及时代新贵，名家大家的喜爱和认可。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格里叶堡（Chateau Grillet），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就是这个庄园的忠实粉丝，他在美国独立战争后慕名到此，亲自观看、学习了当地的特殊葡萄种植。那一年是1787年。后来到了1827年，奈拉特·加歇（Neyret Gachet）家族盘下了格里叶堡，经过一番打理，于1830年开始独立罐装，再次提升了它的名气与质量。

格里叶堡在2011年转手给了品诺家族，拉图的主人，结束了近两百年的奈加特-加歇时代。此后质量再次明显上升。

格里叶堡的名字出于它漂亮的坡度，阳光集中在这里如同炙烤。这个描述，与它北面的罗第丘很相似。不过，它的大小终究不过两公顷，并且价格不菲，所以绝大多数19世纪的外地人喝到的维欧尼都出自后来成为孔德里约（Condrieu）法定产区的葡萄园。那是大部分人们印象里维欧尼形象的定位，肥美、饱满、味道浓艳、香气甘甜。这种感觉在19世纪末非常受追捧，就连美食之父尓侬斯基（Curnonsky 法国安茹作家毛里斯·硕蓝的笔名）也曾经点评说在法国境内提到白葡萄酒，没有能出其右的。

进入19世纪末，罗纳河谷北部的葡萄酒产业开始迎来接踵而至的灾难。先是根瘤蚜病、灰斑病，再之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紧跟着欧洲的经济大萧条。一批葡萄园毁灭后，因为需求量没有明显的提升，种植面积开始减少。在二战前夕维欧尼的种植量只有20公顷左右，并且减少的趋势并没有停止。于是，政府开始对当地的法定产区进行提名，先在1936年规范了格里叶堡AOC级别法定产区（勃艮第以外最小的AOC产区）。然后是1940年，给了孔德里约以及邻近的罗第丘AOC法定产区认可。同年，法国沦陷为战区。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部分时期里，法国全境被轴心国控制，然而法国南部抵抗不断。其中罗纳河谷东侧的韦科尔山区（Massif du Vercors）就是地下游击队与德军周旋的重要战区。战区周边都是德军常光顾的扫荡区，当地人没有搬走的也都不得安生。由于食物短缺，很多葡萄园再度被荒废。只有几个家族还在守护着维欧尼葡萄品种的最后一盏灯。其中包括格里叶堡的主人亨利·加歇（Henri Gachet）。还有维尔奈（Vernay）家族，他们为了掩人耳目，经营着六公顷混合种植农场。

1944年7月，盟军在韦科尔山区为游击队空投物资，加速光复法国南部。假设二战没有开辟第二战场，包括维欧尼在内的很多葡萄品种都面临灭绝。

战争结束后，法国很多地区沦为废墟、百业待兴，高档葡萄酒业绝不是首要发展方向。甚至维欧尼的种植量在战后二十年里还在渐渐萎缩，战期守护维欧尼的那一代人，没有一个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他们努力的果实。到了1967年，维欧尼种植面积达到了历史最低点，全世界仅仅北罗的12公顷！在那个年代里，提起北罗纳河谷，全球的葡萄酒消费者只能联想到埃米塔日红葡萄酒。白葡萄品种种得越多，对种植户的经济压力越大。

进入七十年代后，历史的接力棒传到了马赛·吉佳乐（Marcel Guigal）手里。他依靠家族相对畅销的西拉葡萄酒，逐渐将罗第丘捧到了和埃米塔日一样的高度。当罗第丘成名后，维欧尼葡萄品种就不可被忽视了，因为按照传统以及法律的规则，每瓶罗第丘葡萄酒里，都需要多少有一些维欧尼的共同发酵。一来彰显罗第丘知名的香艳，二来用维欧尼的多酚物质加速西拉颜色的萃取。罗第丘内的维欧尼种植量一度不够用，需要从邻居孔德里约产区的园子内进行采购。维欧尼的优点再次不胫而走，在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开始在北罗纳河谷以外地区被种植。

乔治-维尔奈与他的继承人，女儿克莉丝汀。乔治与父亲法兰西斯，前后两代人经过努力，使维欧尼品种得以延续。乔治于2017年逝世。

如今维欧尼全球种植量虽过万公顷，但是它传说中的种种美好并不那么轻易可以被尝到。它也算得上是对风土挑选最严苛的白葡萄品种之一。种植地气候如果不够热（比如新西兰南岛），它很难熟透，而太热的地区又会容易得到一款酒精味重，无法陈放的口感寡淡的酒。即便种植地区气候适宜，也一定要把握好正确的收割时间。按照专业种植户来说，维欧尼成熟度刚好的“采收通道”只有2到3天。采收过早会导致香气寡淡，它的特点全无。采收晚一点，维欧尼味道就会变得非常肥厚，酸度消散，成为必须尽快喝的高酒体白葡萄酒。然而如果种植户在正确的风土上进行正确的管理，最后在正确的时候采收、酿成酒。那最终不论它出自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能够得到一款香气包含白色花卉、榅桲、杏子、油桃、蜂蜡、果仁，酸度中等，入口圆润宽厚，层次感漂亮，回味悠长的美酒。并且非常适合放到10至15年，神似孔德里约。

今天的维欧尼当中，格里叶堡仍然是质量的巅峰，它那仅仅3.5公顷的种植面积坐落在76个类似梯田的台地上。不同于片麻岩满山，坡度陡峭的孔德里约，格里叶堡的土壤混合有花岗岩、石英、黑云母、河沙与黏土。纯维欧尼在采摘后会经历完整发酵，包括不锈钢罐内的苹果酸乳酸发酵，之后使用20%新橡木熟化18个月。它的成品不像孔德里约，酒体瘦削而层次感强，陈放几十年都没有问题。或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的缘故，最便宜的格里叶堡一瓶也要差不多两百美金。

可能正是因为纯维欧尼酿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很多新届酿酒师会知难而退，取其次。在埃米塔日周边，南罗纳河谷、朗多克，以及新世界酿酒时，维欧尼很多时候的作用仅仅在于提供它传奇的香气。与其它白葡萄品种混合后，尽量避免了它丰满的身躯被过分暴露。而与它混合的最佳候选往往是它的表亲，玛珊与胡珊。

不论是单一品种还是混酿，每一天仍然不断有新主顾在发现它的美好。那些新世界种植维欧尼的人，都抱有不灭的信念，既然它能大难不死，上苍必然有最合适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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