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在云乡

大约30年前，我在改革开放初期来到新西兰，来之后不久，看见报纸上登有一家前台接待员，我去应聘，结果被告知已经没有职位空缺。我当时心存疑惑，就让我的一位新西兰朋友也打电话去应聘，她立刻就被邀请去参加面试。那是我第一次在新西兰体验种族歧视。

当时我身边的朋友们都说，奥克兰大学的叶宋曼瑛教授一直致力于为华裔争取社会公平和正义，我于是给叶教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叶教授鼓励我不要保持沉默，去种族关系事务部投诉。我听从了她的建议，向新西兰种族关系部递交了书面投诉。最后，酒店负责人按照调解结果向我书面道歉。

1996年，叶教授出版了一本书《Dragons on the Long White Cloud》（龙在云乡)。这本书出版后不久就被抢购一空。我也有幸作为第一批读者，目睹了书店售卖此书时的盛况。在2022年，我在图书馆借到这本书，再次阅读，心中感概万千。

30年的时间过去了，表面上针对华裔的歧视现象似乎已经很少能看到。但是华裔是否已经真正成为新西兰主流社会的一部分，还是仍然在边缘游走，答案依然不清晰。

我认为每个对新西兰历史感兴趣的人都应当阅读《龙在云乡》这本书。在这本书里，叶教授花费了六年的时间，通过描述最早来到新西兰的五个华裔家庭在新西兰落地生根的历程，将历史中残酷又真实的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新西兰人对华裔的制度上和心理上的歧视由来已久。最早的新西兰华裔，在1865年移民新西兰后，在这片土地上艰难万苦地扎根过程中，为新西兰的建设付出了几辈人的努力。

然而华裔定居新西兰的这种艰辛的历程和主流社会对华裔的歧视，却并不为新西兰大众所熟知。有些新西兰人甚至不知道华人曾经被迫缴纳过人头税。

根据新西兰历史档案馆的资料显示，在1896年，针对华裔的人头税为每人100英镑，这在当时是一笔巨额的数字。而人头税只是各项针对华裔的制度性歧视之一。

《龙在云乡》这本书，写满了华裔移民的悲欢荣辱、血泪辛酸。此书出版后，立刻登上了新西兰十大畅销书榜单，引发主流各界媒体的报道和关注。叶教授在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We are living in really exciting times. Everyone, yes, everyone, Māori, pakeha, Pacific Islanders and Chinese…we are all asking ourselves what it really means to be a New Zealander.” (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时代，每个人，是的，每个人，毛利人，欧裔，太平洋岛民和华裔......我们都在问自己，成为新西兰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的，华裔自己应当有什么样的身份认同，而主流社会又应当怎样看待华裔。

随着新西兰移民政策的不断调整，自九十年代起，选择来新西兰移民的华裔越来越多。有的新西兰人喜欢将华裔规划到“后来者”一类，在新西兰九十年代的电视节目里，新西兰民众曾经用“Asian Invasion” 来形容华裔移民数量的增加。更有人对华裔喊“go back to your country”（滚回你的国家去）。

那些自1865年清朝末年就来到新西兰，已经在新西兰生活了几代人的华裔，在漫长的180多年的时间里，为新西兰的建设做出巨大贡献，却一直低调隐忍的新西兰华人，他们难道不是和新西兰主流社会已经血肉相连的一部分？新西兰就是他们的故乡，谁又有什么权利让他们离开？

即便是来到这个国家不久的新移民，固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同时为新西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衡量一个公民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公民的标准，难道不是看这个公民为社会做出多少贡献？而是看这个公民属于哪一个族裔？

出生在哪里，出生时的种族、性别等等是无法选择的事情。但是，是否为社会做贡献，是可以后天选择的。一个文明的社会，不应当因为先天无法选择的东西，而失去后天的被认可的机会。

《龙在云乡》出版三十年后的今天，新西兰社会似乎又面临着三十年前的困惑，在教学大纲明确定义新西兰为双文化国家（而非多元文化）的时候，到底华裔应当在新西兰社会有着什么样的身份认同？双文化（英国文化和毛利文化）的定义，是否意味着新西兰主流文化跟180年的华裔移民建设自己家园的历程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听到过关于为什么英裔和毛利裔文化优先的最普遍的一个解释是：因为这些人最早来到新西兰，所以更值得尊重。对于这个观点，我是有不同看法的。首先，最早来到新西兰的那些人都已经去世了，现在享受优先权的是他们的后裔。出生在新西兰的华裔，和出生在新西兰的英裔、毛利裔，都是新西兰公民，没有谁比谁来到新西兰甚至这个世界更早。如果我们要按照一个人的血统来区分文化的优劣，这是否符合文明社会的发展方向？如果历史悠久就应当高人一等，那么所有灵长类动物都要向苍蝇蚊子致敬。其次，在现代社会，哪里还有纯正的100%的血统？各族裔之间互相通婚已经是普遍现象。对于华裔和毛利裔的后代，难道我们要告诉他们，你们身上一半的血统比另一半要高贵？新西兰公民应当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如何建设好这个国家上面，而不是去纠结哪一种血统更值得尊重。最后，什么才是真正的社会公平？我认为，真正的公平就是制度上的公平。而实现制度上的公平，我们要仔细思考，哪些是历史遗留的财富，哪些是历史包袱。好比裹脚曾经是传统，但是这样的传统，最终会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里被冲进历史的垃圾堆。

关于为什么新西兰今天依然定义为双文化国家，我们有两件事情要明白。第一，双文化的定义不是不可撼动和没有争议的。40年前新西兰就有过关于定义为多元文化国家的争议。第二，即便定义是双文化国家，我们华裔也不应当把自己当成二等公民，默默地隐忍退让。我们要积极地参与到这个国家的各种事务的决策中去。

我很开心的获知，叶教授作为国家教育部专家小组的成员，正在补充在新一轮的新西兰教育改革中历史内容关于华裔的部分。我们华裔，要在新西兰的建设中，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是时候重新再版《龙在云乡》这本书了。如果新西兰原住民被殖民统治的历史不能被遗忘，难道华人的辛酸血泪就应当被遗忘？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去了解自己的历史，我们能指望谁来替我们铭记？有的历史，如果忘记了，就容易走回头路。而我们理想的家园，应当向着更为和谐兼容的方向发展。我们华裔，是新西兰这个国家的主人。我们不是客人，不是嫁过来随时要看婆婆脸色的媳妇。如果我们自己不争取公平正义，谁来替我们争取？我们，也是要承担重任，书写新西兰历史的。

我将继续推动《龙在云乡》这本书的再版。如果再版，希望华人朋友积极宣传和订购。要消除有着历史传统的长时间的针对华裔的种族歧视，一个叶教授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努力。

新西兰素有长白云之乡的美誉。华人经过了漫长的180年的艰辛历程，在新西兰生根发芽开花。这里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要不要再等180年才能获得制度上的平等和尊重？

请支持此书再版的朋友在此文下方（微信公众号）给我发送私信（如英文私信更好）以表达支持。感谢您的阅读和理解。

公众号：满院花落帘不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