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曾因为一个新西兰女孩子悲伤7次

我工作的地方什么都卖，什么样的顾客都有，当然也包括她这个智力显然不大高的人。

眼神呆滞，半条舌头伸出来，肚子腆得比胸还高，腆到后背弯出一个畸形的弧度。衣服是脏的，皱巴巴的，不合季节也不合腰身，两根麻花辫又长又乱，油津津地，不知多久没有清洗，她似乎只有两双鞋，一双翻皮棉鞋鞋头蹭得发亮，另一双人字拖罩不住脚跟，脚趾青面獠牙，令我联想到某种猛兽。

都市中多么不受人欢迎的角色，只有那张涂着亮绿色眼影的脸告诉我，这是一个比我还要年轻几岁的女孩子。

在新西兰的低收入街区，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他们全身脏兮兮，赤着脚流浪在街头，有时向人要零钱，有时捡烟屁股抽，有时干脆跌坐在墙根底下，像调戏似的对着黄皮肤的人说“你好”。我的同情心已经习惯不为所有人泛滥，那些面孔模糊成同一张，成为我内心所嫌恶的、避之不及的“不劳而获”的符号。

然而若是几个月不见她，我心里莫名地就会担心起来。她不是街头上流浪的乞丐，也从不是一个讨人嫌的话痨，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安静，胆怯，痴痴的表情中不带任何对怜悯的渴望。她没有车，没有钱，没有朋友，或许也没有家，她孤零零地走着，却来来回回地走熟了我心头上的某条路。

头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我工作的店里，我被她身上混乱而大胆的搭配震惊了，像是东北的花袄上镶了施华洛世奇的水钻，浓烈复杂的色彩比她本人更先走过来。那之后我便留心观察起她的穿着，居然发现那脏兮兮的表相下是一套齐全的装饰，眼影、口红、发卡、项链、手镯、背包...连那背包上居然也有一个旧得看不出形状的挂件，俨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自以为美丽的搭配，我的心晃荡起来，什么样的女子都是爱美的，我不该轻瞧。

很多时候她什么都不买，只是逛。看看香水，瞅瞅口红，摆弄着发带，脚步轻轻的，手指探探缩缩，脸上带着那种生怕被人轰出去的神情。有一次我见她试了一顶帽子，镜子里呆滞的目光变成一些心满意足的笑，却又因为对上我的视线而惊恐万分，脱下帽子而逃。还有一次我在监控里看到她和年轻的男人搭讪，她的技巧多么拙劣，又可能是在这一副身体上才显得拙劣，她羞答答地卷着麻花辫，令男人厌恶万分，我也突然地厌恶起那男人。

我喜欢看她逛街的样子，并且由此确信这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她像个小孩子，在一切美的东西面前沉醉，却又知道自己没有很多钱，只能久久驻足，露出许多不舍。店铺人来人往，需要左右避开人群，很多时候我觉得不是她打扰了别人，而是别人打扰了她，但很不幸的是，迎面的人避着她，小孩子捉弄她，男人们取笑她，对美和爱的纯粹追求，总是折射回来伤害她。

她不常说话，偶尔买了东西——都是一些在我看来没什么用的小饰品——必定舌头厚重地说，“您好，女士。”“谢谢，女士。”上次听到女士这个词还是从一个七十岁绅士的口中，这样的礼貌让我徒生好感。我一生没有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世界中，相信好人有好报，却不知道除了怜悯还有什么可给她。

城市很小，我也经常在其他地方遇见她。有时是在某个交通灯下，她孤零零地穿过马路，脚趾顶得棉鞋一凸一凸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出来。有时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脱了外衣，露出带着亮片的T恤，以一副痴痴的面容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她在商场外漫无目的地走，想进去不敢进，我和朋友迎面走过，她自然不记得我，而我装作不记得她。

小城市在车轮下只是几条街巷，在两只脚下却是千山万水，几次碰见她在路边走，我都有停下车的冲动，想问问她去哪里，想吃三明治吗？想不想喝一杯水？我的理智把我牢牢按在座椅中，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最好的帮助不是把东西送到她手里，而是不打扰。我安慰自己，也许她比我要快乐许多。

我好久没有见到她。呵，这一个不足挂齿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我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竟觉得这个冬天没有往昔那样明艳。